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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出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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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該入樊府的。

這是從樊府看戲回來之後,楊如瑄腦袋裏不斷盤旋的想法。

不是因為樊柏文,而是樊柏元。

那日一見,加深了她的愧疚,雖說他眼盲並非她造成的,但他那渾身是剌,憤世嫉俗的態度令她在意極了。

沒有辦法不在意,眼見都已經過了兩個月,她還是會不斷地想起那雙黑曜般的瞳眸,還有隱藏其中的冷漠。

“小姐,香……”

“嗄?”楊如瑄猛地回神,驚覺自己身在佛寺中,僧侶正等著取過她手中的香。她面色赧然地把香遞出去,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,沒想到她居然在佛前都想得出神……可見她心底有多在意。

“小姐,先到後頭廂房歇息一下吧。”杏兒低聲催促著。

“嗯。”應了聲,她看了眼仍在禮佛的黃氏、一道前來上香的穆氏及賴在她懷裏的楊如歆,還有……被禁足許久的李氏和楊如琪。

李氏持香專註地禱念著,楊如瑄猜想許是為了楊致禹,只盼楊祁能早點消氣,讓楊致禹可以在年節回家團聚。

放眼四周,上香禮佛的人不少,年節將近,人人都想沾點佛香討點吉利,盼來年一切順利。

而她,這兩年只要奶奶上佛寺,她必定跟隨,在佛前懺悔。

盡管當初種種猶如夢境已逝,但她犯的錯太可怕,以至於要時時警惕自己不可再犯,她跟著奶奶一起布施,只盼能減輕她曾有過的罪,能替楊家添些福氣。

所以每回上佛寺時,她總是專心一致的祈求,會在佛前失神,這還是頭一回,只因她在樊柏元臉上看見了以往的自己。

她嘆口氣,徐步朝佛寺後院的長廊走去。

當初被收養時,她聽信了李姨娘的讒言,誤會一房的人吞了三房家底,還企圖將她嫁給瞎眼侯爺……對了,當初奶奶就是想將她嫁給樊柏元當繼室,她才會堅信奶奶是從中得到不少好處,打算將她賣給樊府,所以她才會替自己找出路。

想了想,他是她無緣的夫婿呢,如果歷史不變,奶奶打算再將她嫁給樊柏元當繼室,她斷不會抗拒,甚至會好好地照顧他。

她的運氣好,蒙老天垂憐,給予重來一回的人生,讓她看清自己是飽受寵愛的,徹底除去她心底的憤世嫉俗,可他呢?

樊柏元的親娘早已去世,他爹更是視他為棄棋,樊柏文也處處想對付他……他如此孤立無援,如果她能在旁照應……

“小姐?”她突地停下腳步,杏兒險些撞上她。

她置若罔聞,琉璃般的水陣定在眼前那抹高大勁瘦的身影上。

錯覺?可是……

正疑惑著,楊如瑄看見那人徐徐擡眼,那雙黑曜般的眸對上她,她心底一顫,莫名緊張著,卻又見他像是什麽都沒看見,又徐徐地垂眼,仿佛張眼對他而言不過是種尚未遺忘的習慣。

楊如瑄再次嘆息,她怎會忘了那雙漂亮的陣子再也看不見任何東西?

“小姐?”杏兒看向前頭,不解地低問著,“小姐識得這位公子?”

“不識得。”她忙道。“咱們走吧。”

杏兒疑惑跟上她加快的腳步,見她又突地停住,這回學聰明了,時時註意著,所以早在主子停步的瞬間,她也在兩步外的距離停下。

她看著楊如瑄又朝那位公子望去,像在猶豫什麽,猶豫到她想要開口詢問時,便見小姐已經走下廊階朝那位公子走去。

“侯……這位公子,您在等人嗎?”楊如瑄壓低嗓音問。

樊柏元淡淡掃她一眼,斂眸不語。

“嗯……您站的地方再往右兩步會有近兩尺高的落差,您要不要往左一點,至少靠在樹邊也好?”她猶豫,是因為她怕他認出她的嗓音,會發現那日拿手絹替他包紮手的人是她,不過看他的樣子,似乎沒認出來。

樊柏元面無表情地微揚起眉,腳步始終未移。

楊如瑄見狀,心想他不願隨意信人,不禁微惱到底是誰把他一人丟在佛寺後院,也不想想後院這兒怪石崢嶸、樹根盤結,對一個雙眼不便的人是極為危險之處,要是無人牽引,隨便幾步也能摔得一身傷。

“公子,可有下人隨侍?”她忍不住問,然而得到的回應依舊是沈默。她也不灰心,又問:“公子,要是再往前五到六步就可以上廊階,往左兩步就有樹可靠,還是……要不要我牽您到後院廂房歇息?”

樊柏元依舊眉眼未擡,置若罔聞。

“餵,你這人太失禮了吧,我家小姐是想幫你,你倒是把貴人當小人了,簡直是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!”杏兒看不過去,走到楊如瑄身旁開罵。

她的性子是沈斂的,卻極為護短,即認定了小姐是楊家一分子,出門在外,自然不能讓她受到半點鄙視冷落和失禮。

“杏兒,別對公子無禮。”楊如瑄低斥著,口氣重了點,拉住杏兒輕搖著頭。

“可是……”見楊如瑄半是央求半是命令的神情,杏兒抿了抿嘴。“奴婢知道了。”

楊如瑄堆滿感謝笑意,正打算再勸樊柏元離此處遠一點時,後頭忽然傳來一道輕佻的嗓音,教她眉頭狠狠地攢起——

“這是誰家的俏姑娘?怎麽我從沒見過?”

楊如瑄閉了閉眼,想著到底要勸他離開還是幹脆走遠,省得和樊柏文那個浪蕩子打照面。

瞧她,竟忘了當初會和樊柏文這下三濫結下孽緣,就是在這梵天寺裏……

可惜,稍作考慮之間,人已來到她的身旁,甚至以指挑起她的下巴。

楊如瑄橫眼瞪去,在杏兒還來不及出手之際,已經快手拍掉他的手。這些年跟著穆氏學武可不是學假的,也許還是上不了臺面的武藝,但是要對付這種不學無術的浪蕩子絕對是綽綽有餘。

“哎唷,好嗆的丫頭,真合我的胃口。”樊柏文壓根沒動氣,反倒是走到她面前將她看個仔細。“這秋塵瀲灩,如水中玉,這瑰姿艷逸,翩若驚鴻,這絕采秀顏,灼若芙蕖,姑娘令小生一見傾心。”

楊如瑄聞言,皮笑肉不笑地望著他,啟聲道:“這獐頭鼠目,目光如豆,這高大身形,如竿掛墻,這鳩形鵠面,醜陋不堪,公子令奴家作嘔連連,可以麻煩公子退開點嗎?”

她真無法理解自己當初怎會因為他方才幾句話,就誤以為他是個滿腹經綸的才子呢?說來道去,全都是她見識少,才會誤將麻雀當鳳凰。

樊柏文先是楞了下,懷疑自己聽見什麽,卻又聽到樊柏元的悶笑聲,他惱羞成怒地回頭,低咆道:“你笑什麽?”

“怎麽,笑也不成?”樊柏元眉眼未擡地道。

“你這瞎子!”樊柏文作勢動粗,楊如瑄眼明手快地伸出一腳,硬是絆得樊柏文跌落樊柏元身旁的兩尺落差,卡在巖石縫中,痛得哀嚎不絕。

“發生什麽事了?”

“堯哥哥,你怎麽會在這裏?”楊如瑄意外地看向來人,見他翻過廊桿而來。

“我是來找朋友的,反倒是你,怎麽會跟我的朋友在一道?”楊致堯動作俐落的壓根不像商人,快步來到她面前。

楊如瑄眨了眨眼。“堯哥哥和他是朋友?”她指向樊柏元。

“瑄丫頭,你這舉措太失禮了。”楊致堯趕忙抓下她的手,大拇指比了比樊柏元。“難道你也認識他?”

楊如瑄眼角抽搐著。“堯哥哥,你的動作可以再失禮一點。”瞧瞧,那是什麽動作,還敢說她,真是。

“開玩笑的,侯爺不會放在心上的。”

那是因為他看不見……楊如瑄內心如是道。

“丫頭,聽我說侯爺你一點都不意外,難道你真認識侯爺?”楊致堯笑咪咪地道,娃娃臉閃過狡黠。

她楞了下,這才發現自己被他給陰了。“不認識,我幾乎都待在府裏,哪可能識得這般尊貴的人,我要回廂房歇息,不說了。”

話落,明知樊柏元看不見,她還是禮數周到地朝他欠了欠身,才帶著杏兒徐步離去。

楊致堯目送她離開後,回頭瞥了眼還卡在巖石縫中鬼吼鬼叫的樊柏文一眼,道:“樊二少,忍著點,在下先帶侯爺離開,順便要樊府的下人過來救你呀。”說著,便抓著樊柏元的手搭在自己手腕上。

“侯爺,讓在下服侍你,走吧。”他笑嘻嘻地道。

“剛剛那位姑娘是你的妹妹?我怎麽不知道你有妹妹?”樊柏元雖不願,但還是得倚靠他,兩人順利走上廊道。

“不是,她是我堂妹,是楊家三房的孤女,後來被我二堂伯收養了。”楊家四房就他一個獨子,正因為如此,他最愛交友,所以朋友滿天下,其中也包括了這位平西侯。

“喔?”

“怎麽,看中了?”

樊柏元笑瞇眼,搭在他手腕上的力道突地扣緊,痛得楊致堯齜牙咧嘴卻不敢喊痛,只能投降道:“我說錯話了,我道歉可以吧,要不我形容她的模樣給你聽聽……啊啊,很痛耶,侯爺,把我的手捏斷了,你要怎麽賠我?!”

“少在我的眼睛上頭作文章。”他輕哼了聲,放開他的手。

楊致堯抱著手退開幾步,一臉哀怨地道:“唉,侯爺,打從你回京之後個性變了很多呀。”以往是爽朗大方,現在是孤僻難相處。

“是人都會變的。致堯,我交代你的事,辦得如何?”

“有我在,還有辦不了的嗎?”他呋了聲。

“那好,我現在還有一件事要麻煩你。”

楊致堯聞言,臉色大變。這位侯爺,他可是從年少時就識得,不拘小節,有幾分桀驁不馴,遣詞用字向來隨性,從沒將禮教當一回事,雖說打從他征戰西突後,兩人有一陣子沒連系上,但自己對他的性子還是頗有認知,如今添上麻煩兩字……有鬼!

“致堯?”他含笑輕喚著。

楊致堯嘆了口氣,抹了抹臉。“說吧。”事已至此,不容他抗拒,那就……來吧。

“提親?”

正當整座翟陽城仍沈浸在一片年節氛圍,到處喜氣洋洋,恭喜聲不斷時,城東的楊府響起楊如瑄難以置信的小大嚷聲。

“你不願意?”黃氏斟酌著字句,忖度該如何說服她。

她知道,要瑄丫頭嫁給一個眼盲的侯爺,她必定震驚而且極其不願。

可以想見,一個有名無實的侯爺,又是個眼盲,得要有人隨侍照料,有哪個官家千金願意嫁?再者,他要迎娶的還是繼室,也莫怪這親事會從一品官員千金掉到了四品工部侍郎府中。

正因為怕瑄丫頭不答允,她才會特地在用過午膳之後,要瑄丫頭到自己院落一趟。

“不是,我只是……”意外。

楊如瑄微皺起眉,但想了下隨即想通。這人生裏頭有果必有因,因已改變,果自然不同,就好比她為了整治李姨娘卻差點害爹受罪,這和她原本的人生已有極大的差異。

人生的抉擇,牽一發而動全身,所以樊府會提早到她及笄這一年就提親,也不是不可能,只是她還少了點心理準備。

“瑄丫頭,雖說侯爺眼盲,但現今的朝中風聲鶴戾,草木皆兵,在這人人自危的時候,侯爺眼盲反倒是可以少些無妄之災,不至於像你大伯……”話到最後,黃氏不禁哽咽了起來。

楊如瑄趕忙說了些話安慰,才又道:“奶奶,侯爺很好,如果是他的話,我願意嫁。”

大伯父那一房在秋後立決了,奶奶極介懷保不住親人,哪怕親戚間不甚熟絡,總是有感情在的。

“你真的願意?”

“有什麽不好?”她噙笑反問。

“這個……侯爺自從西突一戰傷了眼後,有點難相處,但他人不壞,只是壯志未酬,所以有點……”

“憤世嫉俗?”楊如瑄好笑道。“奶奶,那全都是正常的,放眼天下,哪個天之驕子在受了這等重創後還能無動於衷的?再者,眼盲有什麽不好?他性情不佳,代表他往後可能不會再納妾,我雖是個繼室,但還是頂著侯爺夫人的頭銜,有什麽不好?”

聽她說得頭頭是道,黃氏反倒有些楞住。

“可是舍不得奶奶呢。”她愛嬌地抱著黃氏。“我要是出閣了,奶奶那些醬菜我就吃不到了。”

黃氏聞言,輕拍了拍她的手。“你要是愛吃,我就多添點給你帶去樊府,不過,屆時說不準會被人笑說窮酸呢。”

“誰敢說我奶奶的醬菜窮酸,我就拔了誰的舌。”

“你這丫頭。”黃氏不甚茍同地輕拍著她的手,瞧她淘氣笑著,也跟著笑瞇了眼。

“這親事是你堯哥哥經樊府請托,私底下跟我提的,明兒個我就找你堯哥哥答覆,省得讓人等太久。”

“堯哥哥?”楊如瑄這下真是不解了。

何時堯哥哥和樊府如此熟識,還能受樊府的請托跟奶奶探口訊?照她以往的記憶……想了下,她釋懷揚笑。過去都已經過去了,何必硬要拿現在和當初對照,她選擇不同的路,等在前方的必定是不同的結果。

“是啊,聽說侯爺預計四月將你迎娶過門,而且是以迎正室之禮。”這種大禮對楊府來說如同無上的光榮。

楊如瑄笑了笑,對於樊府決定用什麽方式將她迎進門一點意見都沒有,她只是想要好好地彌補那個人。

他的眼,不可能再看見這世間的一切,但如果可以融去他臉上的冰霜,能親眼見到他的笑容,一切也就值得了。

這,就是她想做的事。

兩人說說笑笑了一會,正當楊如瑄要告退,讓黃氏小憩片刻時,守在廳外的丫鬟齊聲喊著——

“老爺、夫人。”

楊如瑄擡眼望去,就見楊祁還穿著朝服,面有豫色,而穆氏則沈著臉,兩人不知是因何事而煩惱著。

難道是因為今年年節沒讓楊致禹回府團圓,李姨娘那頭又鬧得天翻地覆了?

她會這麽猜,是因為瞧見李姨娘就跟在後頭,她臉上看起來不像大年初三鬧著尋短時的哭天喊地。

“娘。”楊祁輕喚著。

“怎了,有事?”

“有樁事。”楊祁看了楊如瑄一眼,有些難以啟齒。

楊如瑄見狀,乖順地道:“奶奶,爹有事和你談,我就先回院落了。”

“等等,瑄丫頭,你留下,這事也與你有關。”

“我?”

“到底是怎麽回事?”黃氏催促著。

“樊府派人來提親,要迎娶瑄丫頭過府。”楊祁說著,臉色有些悻悻然,像是極不滿這樁婚事。“也沒派人先知會一聲就直接提親,他是把咱們當什麽了?”

雖說樊家老爺是位高權重的戶部尚書,但官家禮儀總是要顧上幾分,如此強硬提親,以勢逼人,令他心底不快。

“等等,這事我已經知道,剛跟瑄丫頭說了,她也答應了。”黃氏忙道。“我沒先告知你,倒是我的不是。”

“娘,你怎能將瑄丫頭給配進樊府!”楊祁聞言不免激動著,就連穆氏也頗不認同。

“是啊,樊家二少素行不良,是個不學無術又愛風花雪月的紈褲子弟,怎能將瑄丫頭配給他!”穆氏急得跳腳,想著該尋何辦法退了這親事。

“咦?”楊如瑄楞了下,看了黃氏一眼。

“不是,我說的是樊家的平西侯樊柏元,是致堯受了樊家老夫人請托,先向我透口風的。”黃氏趕忙解釋。

這會換楊祁夫妻楞了下,兩人對看一眼,就算想反對似乎也無從反對。

穆氏只得望向楊如瑄,再次確定地問:“瑄丫頭,你真是允了這門親事?”

“嗯,娘。”她笑瞇眼道,暗松口氣。

還好奶奶沒搞錯,又慶幸堯哥哥動作快了一步,要不然可就糟了。依樊尚書的官威,要是已派人提親,沒有合理的借口,這婚事恐怕是推托不得的。

“可是那平西侯聽說傷了眼後,性情大變,他……”穆氏原是將軍府千金,楊府離將軍府也不過隔條街,她不時回去串門子,大抵也知道武將之間的狀況。

“娘,性情大變也許意味著他有機會可以再變回來,而且嫁他也比嫁給樊二少強,如此一來,爹想要推掉樊二少的提親,這理由是再充分不過,對不?爹。”她笑吟吟地望著楊祁。

瞧,她重獲的爹娘全是一心一意替她打算,怕她吃虧受苦呢。

楊祁笑了笑,撫了撫她的頭。“瑄丫頭長大了,爹寧可你嫁的是瞎眼的平西侯,也不能嫁給不事生產的樊二少,但是盡管嫁給平西侯,爹擔心你……”

“爹,放心,姐姐出閣前也教了我許多,這麽點事我才不怕呢。”

“真是的,都怪咱們女兒太搶手,否則我原本打算等到夏天時再替我爹麾下的猛將提親呢……那人雖是木訥,但極為敦厚,又有功名在身,而且……”

“落英,這當下不求功名富貴,才能遠離是非。”楊祁淡淡打斷穆氏未竟的話,再望向黃氏。“娘,既是如此,我就親自上樊府解釋這事,相信樊尚書不會為難我。”

“去吧,順便把致堯那孩子給我找來,我要立刻回覆他。”

“是。”

待人走後,楊如瑄望向廳門外,不禁疑惑,李姨娘何時走了?

她到底是來幹麽的?

四月,正值春暖花開,百花爭艷,亦是楊如瑄出閣之時。

楊如瑄一身大紅喜服,珠冠上罩著紅蓋頭,在樊府派來的嬤嬤引領之下,從閨房來到主屋大廳。

一路說著吉祥話,正欲踏出廳外時,楊如瑄驀地停下腳步,一把扯下紅蓋頭,回頭朝坐在主位的黃氏和楊祁夫婦雙膝一跪。

“奶奶、爹、娘,如瑄在此拜別。”她行著大禮,壓根不在意喜服會沾上塵土。

跟在後頭的楊如歆趕忙阻止三位長輩上前,以免壞了禮儀,再快手幫她將紅蓋頭蓋好,不讓其他人看見她的臉。“姐,沒進喜房,紅蓋頭是不能扯掉的。”

“如歆,昨日姐姐跟你說的,你可都還記得?”她一把抓著她的手。

“姐,你放心,我都記得一清二楚。”楊如歆笑意一揚,十二歲的年紀,有幾分青澀的嫵媚。從懷裏掏出手絹,擦拭著姐姐沾上塵土的雙手。“姐,樊府的嬤嬤臉色很難看,待會記得多塞點銀兩。”

“放心,我準備了很多。”那麽點規矩,她還需要她提點嗎?“奶奶和爹娘交給你了,別老是心浮氣躁,要靜心讀書學女紅學琴學……”

“姐,別再說了,依我看,你待會要是沒塞個一兩銀子,那嬤嬤肯定到樊老夫人面前告得你昏天暗地。”楊如歆正色打斷她未竟的話。

“你這丫頭。”

“去吧,這大喜之日,別把娘和奶奶都弄哭了。”楊如歆幹脆推著她走,就怕還沒進門,遮口費就得先花掉一筆。“而且,你要是不趕緊上花轎,如琪姐姐就無法從後門出嫁了。”

思及此,楊如瑄不著痕跡地嘆了口氣,在樊府嬤嬤的引領下上了八人大轎。

坐在轎上,她不住地想,為何搞到最後,竟會是如琪嫁給了樊柏文?

那天之後,她聽說李姨娘趕在爹回覆之前,應允了那門親事,不過是把出閣的人換成了如琪,而樊家也答允了。

只是樊柏文迎娶的非正妻,只是小妾,適逢與她同日出閣,所以兩人的迎娶陣仗大不同。

雖說兩樁婚事皆無新郎官親自迎親,但至少她是坐著八人大轎,以迎正室之禮繞行內城,再轉進樊府大門,如琪卻只能乘坐小轎直接前往樊府後門,等著她進門後才能進門。

這天差地別的迎親陣仗,只怕會讓素來和她不親的如琪更加心生嫌隙。這些,她還不怎麽在意,她擔心的是,如琪會變成以前的她……她不懂李姨娘為何硬要將如琪嫁給樊柏文當妾,難道李姨娘會不知道妾室之間的爭寵可比朝堂鬥爭嗎?

隨著花轎進了樊家大門,下花轎時,楊如瑄不著痕跡地在嬤嬤手中塞了一包錦囊,然後她一路被引領著進了主屋大廳,屋內沒有她想像中的吵雜,就在拜過天地之後,她被帶進喜房。

這一坐,從早坐到晚,坐到她腰酸背痛,可她謹守著規矩,端莊地坐在床上等著她的夫婿掀開她的紅蓋頭。

這是她未曾經歷的,所以有點緊張,但並不害怕。

從今天開始,她正式和過去的楊如瑄告別,從此以後她要守護著她的夫婿,與他不離不棄,白頭偕老。

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當她感到饑餓難耐,口幹舌燥之際,隨著陣陣的腳步聲,她知道她的夫婿即將到來,於是更加挺直背脊,聽著開門、關門聲將外頭一連串舌粲蓮花的吉祥話隔絕在外。

屋內靜默無聲,她的手心莫名發汗著,然後,他掀開了她的紅蓋頭。

羞赧擡眼,對上一雙垂斂的黑曜瞳眸,她的心微微顫著,在這一晚,她怎麽也無法讓自己保持冷靜和從容。

那立體眉骨上濃眉飛揚,深邃眼窩嵌著黑曜般閃爍的眸,長發束冠,一身大紅喜服穿戴在他身上,映襯著他高大頎長的身形……她從未如此仔細地打量他,眼下一瞧只覺得他俊若謫仙,教她莫名心跳加速。

要不是他雙眼不能視,她根本不可能如此大膽地註視他。

兩人沈默了許久,他只是靜靜地“註視”著她,好半晌後才低聲道:“替本侯爺寬衣。”

“是。”她羞怯起身替他卸下腰間革帶,褪去了喜袍,脫鞋解襪。

“梳洗。”他又道。

“是。”她從善如流。床邊花架上早已備了盆水,水早就涼了,但只是梳洗顏面,倒不成問題。

輕柔地替他拭了臉,再替他取下冠,解開束起的發,一一梳解開。

然後……他理所當然地倒頭躺下,抓起被子,看起來準備就寢了。

楊如瑄看著他,瞧他閉上眼,眉頭微揚了下,她笑了笑,回頭解了自己頭上的珠冠,卸下繁瑣的十二層喜服,瞥了眼床上的他,隨即坐在擺了數樣蜜餞的圓桌邊,喝了涼茶,吃著蜜餞裹腹。

桌上還擺著銀雕尖嘴酒器,兩只雕花銀杯,許是要讓他們喝交杯酒的,但是既然他已經累了,那就省下吧。

雖說蜜餞填不飽肚子,但至少可以騙騙肚子。

比較大的問題是——她要睡哪?

床上,她的相公,大字形地占了大半的床……她該睡哪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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